
早乙女哲哉師父:
您好。
我在二零一五年十一月之前,從來沒去過日本。之前,在東京成田機場轉過兩次飛機,每次都沒出過機場,實際上不能算去過日本。之前,在長大的過程中,到處是日本的痕跡:鐵臂阿童木、一休動畫片、七色花的娜娜公主、任天堂的超級馬里奧、PSP的罪惡城市、黑長直頭發的真由美、《源氏物語》、成人愛情動作片、曜變天目盞、泡茶神器鑄鐵壺、變態到老的川端康成、一直不自信的芥川龍之介、手撕鬼子和箭射飛機的抗日神劇。感覺中,除了戰爭之外,是個簡單、安靜、安居樂業的地方。
二零一五年十一月底,一個好朋友結婚,希望有儀式感又不被打擾,就把婚禮安排在京都的二條城,我第一次有機會去了日本,先落仙臺,然后東京、京都,還去奈良耍了一天。以前第一次去一個城市,如果時間能擠出來,一定會先逛博物館和古董店,這次還是逛了古董店,但是把博物館換成了餐館。年紀大了些,反而不太想把日程塞得太滿。吃好、喝好、睡好、跑好,再買到一二碎玉、一二茶盞、一二文房,就是完美假期。
走馬觀花,浮在表面上的印象是,日本干凈、安靜、恬靜、精細、老舊。幾乎沒見到任何衛生死角,沒見到任何亂停車,沒見到任何加塞插隊,沒聞到任何令人生厭的怪味道?;疖囓噹锊荒芙与娫?,接電話要到車廂連接處的指定區域,乘客之間的聊天也仿佛是遙遠的耳語。出租車上座套潔白,沒有分眾傳媒之類安裝的廣告屏幕,有USB充電插口。盡管好些區域的人口密度超過北京、上海、香港,飄浮在街面上的人周身還是沒有太多焦急、郁悶、忙碌。地鐵站附近,在類似單人洗手間的吸煙室,煙民獨自在半厘米、半厘米地吸煙,外面趕地鐵的人來來往往,聞不到一點兒煙味??臻g被利用得寸土寸金,火車上的男性洗手間是我見過的最簡潔的,鎖都沒有,開大玻璃窗,進去的人背向窗戶,撒尿,其他人看到背影就知道,已經有人比他先尿了。街上的老太太比小姑娘多,多數都順順美美、整整齊齊、干干凈凈的,不動聲色地在街上走來走去,仿佛街邊楓樹和黃柏上面不再嫩綠卻堅持美麗的葉子。出租車司機的眼睛都花了,給他們寫了地址的紙條,都要拿到距離眼睛很遠的地方看了又看。逛了四五家古美術店,中國舊物不多,仔細挑,買了一把銀壺、三只宋代的建盞,兩只盞口很小,六七厘米,適合如今當茶杯用,一只很重,器型漂亮,賣家明確注明,口沿有修補,讓店員幫忙找,兩個老太太找了半天,沒找到,但是堅持說,一定不是完整的,價錢上也有明確的反映。
去了青空的壽司店,去了您的天婦羅店,才知道為什么這幾個有名的餐館需要提前很早訂位、需要找關系訂位。您這幾個店,都是只有八到十個吧臺位,中午、晚上各翻一次臺,一天也就能接待不到四十個客人。訂位的時候,對于日本餐飲精熟于胸的朋友說,您的天婦羅店最是必須吃。我問為什么。他說,日料三大神,壽司之神小野二郎、鰻魚飯之神金本兼次郎、天婦羅之神早乙女哲哉,小野二郎如今平均只讓客人吃二十分鐘,客人匆匆吞下帶著他手溫的壽司,匆匆被請出,金本兼次郎自己已經不動手了,去店里只是視察一下,您是每周休息一天,每年只休息一周,如此,已經六十年了。
您的店藏在一個居民區里,我訂的是中午第二臺。我到的時候,第一臺還有三四個客人沒走,我被引到二樓,二樓的休息區也是您古美術收藏的展示區,展品常換。我掃了眼展品,多數開門看老,但是看不出您的審美系統,似乎什么都有一點兒,東洋、西洋、中國、朝鮮。展品沒來得及細看,我們被請到一層吧臺位,我們八個圍著您和您的炸鍋坐了半圈,您一個徒弟在您周圍幫您,但是從不碰炸鍋,另一個徒弟在我們后面招呼。您在炸鍋周圍有節奏地操作,材料處理、下鍋、出鍋、上桌。車海老(蝦)、沙鉆魚、墨斗魚、海膽、辮子魚、星鰻、松口蘑、蘆筍、青柳貝柱團,五顏六色放下油鍋,同樣金黃色地出鍋,咬開,金黃色的炸面糊打開,原來的五顏六色還在。過程中,屋子里一片安靜,最大的持續的聲音來自沸騰的炸鍋,似乎中雨持續打擊屋頂,您一直一臉嚴肅,不言不語,像一個人在夜路上不急不慢地走。甜品之后,您洗洗手,開始有笑容,和一個美美的小只老太太食客聊天,聲音比笑容還小??次以诜掷L的小菜單,您就指給我看,今天沒有沙魚、銀魚、香魚,因為現在不是它們應該出現的時節。您不會漢語,幾乎不會英語,我唯一會的一丁丁點兒日語是從日本成人愛情動作片學習的,以象聲詞為主,您還是通過手勢讓我基本明白了您要表達的。我請您在小菜單上簽名,您拿出毛筆,不僅簽了名,還花了五分鐘畫了兩只大蝦。
走回地鐵站的路上,我問自己,好吃嗎?答案清晰:好吃,很好吃,名不虛傳。接著問,如何好吃?想了很久,有幾個形容詞勉強冒出來:平衡,中庸,合適,毫不夸張。再接著問,如何做到的。想了更久,盡管我從來不進廚房,我還是想琢磨琢磨。我猜:食材和因材。取當季的最好的食材,用最適合它的油、油溫、面粉、時間去炸。
所謂一個人的成功不也是一樣的嗎?所謂秘訣無非就是,知道自己是塊什么材料、愛做什么事兒、能做什么事兒,然后不急不慢地做一輩子。您十五歲入行,三十歲成名,到如今,在是山居的一口炸鍋前玩兒了六十年。檢點我自身,十幾歲寫完第一個長篇,一支筆也寫了三十年,不著急,還早,這輩子還長。
馮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