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印度,是一個神奇的國度。有許多事,要是發生在別處恐怕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一對年輕夫婦不顧家人反對結婚后,被女方親友當街砍死砍傷;兩位姐妹,由于自己兄弟與人私奔,而被判“連坐強奸”的罪名,雖然她們并未牽涉其中。只要知道這些新聞的背景是在印度,那它們便似乎被打上了一種免予追究的標簽,因為人們默認“這在印度不足為奇”,因為這背后似乎都有一個方便的解釋:在這個國家,種姓幾乎是一種隔離制度,如果兩個不同種姓的人相愛,那就要做好準備承受難以想象的遭遇落在自己頭上。
不過,如果你覺得種姓制度在印度牢不可破,那你可能又會無法理解不久前發生的另一件“怪事”:印度首都新德里附近的哈里亞納邦發生嚴重的種姓騷亂,造成二百多人死傷,而起因卻是當地人強烈要求政府降低他們的種姓等級。
為什么在這樣一個社會等級極其森嚴、賤民甚至連不慎踩到高種姓者影子都會遭嚴懲的國家,居然會有人愿意自降身份?原因說穿了也很簡單:一旦被編為低等種姓或“落后族群”,他們就能享有政府給予的各種扶持政策,例如專門保留給低種姓群體的工作機會和大學名額。
這要在早些年,實在是無法想象的事。種姓是一種將歧視完全制度化的體系,精致到受歧視者自己都感覺有義務維持它。Harold Isaacs 1975年在《群氓之族》中曾寫到一件事:當一個婆羅門孩子招呼年老賤民進家門來時,老人嚴肅地看著他說:“小主人,你可以放棄你的宗教,但我們還沒有放棄我們的?!?/p>
有遠見的政治家們當然早就看出種姓制度對印度的發展極其不利?,F代國家必須讓每個公民充分實現其自我價值,而社會歧視則會阻礙這一點。較發達的國家早就實現了這一點:俄國1861年解放農奴、美國1862年解放黑奴;并且,日本1872年廢除賤民時,其人口合計只占全國的1%,但印度迄今仍有高達60%的人口屬于低種姓。馬克思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曾斷言,種姓制度“是印度發展和強盛的決定性障礙”,它既確保了社會穩定,也導致了民族衰弱。
印度也不是沒想過辦法。圣雄甘地一次還心血來潮地說,將來適合擔任印度國家元首職務的理想人選必須是一位賤民出身的女清潔工。1947年獨立之后,印度政府旋即立法廢除種姓制度,之后又在1955年通過《賤民法》,規定不得禁止賤民進入廟宇做禮拜,不許禁止他們進入商店、飯館、使用水源等,但直到數十年后,很多賤民仍然不能進入理發店、茶館和廟宇,至今賤民仍有可能因不小心碰到一個婆羅門而被殺,而像在水井汲水這樣的基本生存資源分配時,一向是最后一個才輪到他們。不過,當年賤民領袖安培德克爾立場明確:賤民為平等而爭取的努力,必須在憲法框架下進行。
印度政府對低種姓人群的扶持政策始于獨立之初,并載入憲法,其目的就是為了提攜落后族群,彌補其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這在各國也是常有的事,最著名的就是美國針對黑人群體的“平權行動”(affirmative action),使黑人能享受到一些特殊優待。不過在政治事務上,“出發點好”并不總能保證結果也好。在美國,80%的民眾同意政府應與歧視行為作斗爭,但僅有40%~50%的人支持扶持措施;僅1/3的人贊成特別優待黑人,一旦提到名額配比,支持者就降到了20%。事實是,“扶持措施計劃常常無法滿足任何人。男性白人抱怨是反向歧視,而婦女和少數民族則仍然表示沒有給予他們什么機會”(見《美國政治中的道德爭論》)。
在印度,情況甚至更麻煩,這個國家有1500個種姓,1100多個政黨,而許多政黨正是在不同種姓的基礎上成立的,政客們最容易操弄的手段,就是竭力為支持者保留工作和學額,以此收買占人口多數的低種姓群體。在泰米爾納德邦,情況發展到了荒謬的地步:由于保留給低種姓的政府職位和大學名額高達60%,一些高種姓出身的人被迫假造證書,來“證明”自己出身賤民。
但沖擊并不僅僅來自于此。近些年來印度經濟逐漸起飛,使不同的群體終于能有機會發家致富,然而,看似吊詭的是——這也使得印度社會開始嚴重失衡,變得越來越不穩定。這背后的原因其實很好理解:在資本主義現代經濟發展的過程中,新富的階層和個人,往往未必是原先社會地位較高的那些人。無論在英國、法國,還是日本,在現代化過程中都曾出現過“窮貴族”與“新興暴發戶”并存的現象,也就是說,一些社會地位高的人經濟差,另一些人經濟狀況好,但社會地位卻甚低。
在其他各國,要解決這個問題相對而言不那么難,在英國,往往便是舊貴族和新富豪聯姻的各取所需又皆大歡喜的場面;再不然,授予那些出身低微但才干杰出的人相應的社會地位就是了。然而在印度這卻格外地難,人類學家康敏在印度喀拉拉邦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當地一位大富豪因為出身賤民,因而不能使用寺廟周圍的公共道路,因此每當坐車到某個他所屬的種姓不能通行的地點,必須下車繞一英里路,而他的司機因是穆斯林,反倒可以不受限制地開過去,在前面等他。盡管他是當地最早擁有汽車的兩個人之一,卻不能改變他在社會地位上是賤民這一事實。
這與現代政治當然是相當違和的,因為現代社會都假定:人所享有的權力、地位等,都應是個人努力的結果,也承認有才干的人可以獲得向上流動的機會。所謂“美國夢”之所以激動人心,就是因為它鼓勵個人奮斗來實現夢想。印度雖然乍看起來種姓制度的結構仍然極為頑固,但像種姓騷亂這樣的事件也已表明新的變化正在發生:相比起實際利益,人們已不甚在意什么社會地位了,高種姓也不能當飯吃。諾貝爾文學獎得主V.S.奈保爾曾將他“印度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命名為《百萬叛變的今天》,意指印度社會在穩定的表象之下,正發生著無數微小的反抗。也許這些,終將改變這個十億人的國家。